柒别枝

诗成流水上,梦尽落花间。

【亮瑜】堕仙


一篇随笔。
那些活得流光溢彩却很早便辞世的人大概尽是天上的仙人吧。下凡来,走一遭,玩够了,便启程归去了……






在得到他音讯的那晚,他做了一场梦。

他梦见他在高耸入云、雕楹玉磶的城楼上,身着雪衣负琴而立。背后那片白幡的四角缀着的银铃在铮铮作响,像是河水封冻的音色。恍惚间,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的飘下,仓皇的颜色沾染了他的鬓角、眉睫。他的身形憔悴,像是这广袤天地之间一尊风化的石雕,一触即碎。

他差点忍不住要走向他了。

他转过头,目光像是长河渡口那片雪花一样的芦苇,枯槁萧条之中含着泪色的浑浊。

他说,我要走啦。他的声音沙哑干涸,像是曳绳于沙石嶙峋的土地。

他不语,只是静静立在那里。须臾,便是连那抬起一半的手也缓缓放下了。

他低声问,去往何方。

他说,我不知道,但是我要走啦。

他又说,走吧,走吧。

他忽而轻声笑了,问他,先生不留我吗?

他颤声道,我不知如何留你啊。

他摇了摇头,又用手指了指城楼下那深不见底的渊峡,说道,我要从这里跳下去啦。

他瞥了一眼,下面是无边无际深邃的黑夜。

他心头一紧,慌忙开口说,不要跳,跳了,就回不来了。

他又笑了,这次笑的声音响亮了些,也清朗柔润了些。

他伸出那只寒玉一般冷冰冰的手,轻轻地抚平他眉间几道成川的痕迹。

他戏笑似的说道,先生,赠瑜一句舍不得,有何难。

他摸着他的手,送到唇边,良久,终于低头吻了吻那枯瘦鲜明的骨节。

他说,我舍不得。

他的唇角动了动。须臾之间,若一只白蝶翩翩落下。他的身躯没有半分重量,轻如纸薄如烟。

他却莫名的产生了错觉,以为是偌大的山河一瞬落入了他的怀。

他说,那我便不跳了。

他拥着他,使劲点了点头。

他又说,可我还是要走。

他说,带我一起吧。

他摇着头,说道,什么傻话,万万不可,时候未到啊。

他咬着唇,埋首于他削瘦的肩头。问他,你让我如何放下。

他眨了眨眼睛,向后退了几分,抬手捧起了他的脸庞。

他说,那便先忘了我吧,待某日到了河边的桥畔,再将我记起来。

他不知该回应些什么,只一味地说着,好,好。


刹那之间,天穹上裂开一道缝隙,万顷金光倾下,散了他满身。他整个人被光芒包裹着,美丽庄严的似一尊神像。

他笑着,一遍又一遍唤他的名。

他凝眸看去,只见他心上的人儿不知何时换回了一袭华美的红衣,高挽着发髻,额间点朱,英姿笔挺,如塞北冰崖之上一枝冒雪而开的腊梅。

他回眸一笑,轻声说,我要走啦。

他双眼朦胧,视线穿过蒸蔚的袅袅云霞,他望见自己乘在一叶桂木小船之上,头戴斗笠,划着兰桨游弋在江南错综的河道之中,他摇晃着半盏清茶,口中绵绵唱着那梁父吟。唱着唱着,忽听有人拨弦相和,他瞥了一眼,恰见那俊美的公子正缓缓撩开春帏。

公子冲着他微微一笑,似红莲静放。他愣了,手中茶盏落地,溅湿了摆在船头的桃枝和半帘文章。走失的墨色掺着花瓣淌的四处都是,晕染了公子如画般的眉目。

末了,一颗玉珠落下,这一切都被冲散了。

梦中之梦,无以慰藉,只是平添几分凄凉罢了。

如今他伸出手去,却是再也触不到他的衣边了。

他想,那时该好好抱抱他的。

一抱,就再也不放开了。



他最终还是走了。

走的远远的,走到他再也看不见、找不到的地方了。

他贴着墙边缓缓坐下,合目静听着四周的喧哗。

他听见有人说,回不去了,回不去了……

什么,什么回不去了?

无人回应他的问话。他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,周而复始,毫不停歇。

他听见周遭的草木发出了悠长的叹息。


醒来时,他正倚着墙半跪在地上,身着薄薄的单衣,浑身冻的瑟缩。


眨眼之间,不知又是几年过去。

是夜,他和衣而睡。睡梦中隐隐望见几盏粼粼的青灯,他一路寻过去,径直到了那座桥边。

他浑身上下忽然似卸了几百斤的担子,轻快的不行。

他问桥边的看守,我可能通过此桥。

看守问他,为何过桥。

他答,为寻一人。

看守又问,为寻何人。

他答,舒城来的周瑜周公瑾,他可曾经过此处。

看守迟疑了片刻,问他,你说的可是那位仙君。

他错愕。

看守见他不解,便娓娓说道,那位仙君,本是下凡历劫的,劫过了,便也就该回去了。

他问,回哪里去。

看守指了指头顶,说,自然是那九重云霄之上。只可惜,仙君在凡间之时动了凡心,死活不肯再入天宫了。阎王无法,朱笔一批,只得放他再去投胎了。

他赶忙又问,他不再回天上了吗。

看守摇摇头。答道,他在桥前亲手拆了自己的仙骨,淌的血把这片地都染红了,怕是回不去了。

他沉默片刻,冲着看守拱了拱手。转身步履轻缓地迈上桥头。

看守叫住了他,问道,你可是凡人之身。

他点头。

看守又问,那仙君为你,可是折了仙身。

他轻声说,我知道。

看守皱了皱眉,问,你既然爱他,何不为他难过。

他笑了笑说,我只是恨,恨此劫不应验在我身上,让他平白遭了这许多苦楚。不过现在无妨了,自此以后,我俩生生世世永不离分,待我过了这桥,自当听他与我发几百个昼夜的牢骚。

看守撇了撇嘴。

他就这样过了桥。

桥的那边,朦朦云雾之中,是一片赤色花海。

他穿行其中,忽而叫人从背后蒙住了双眼。

身后那人问道,先生可记得我。

他摸着那只手,说,一刻也不曾忘却。

那人又问,为何来的这样早。

他答,积郁已久,病凿入骨,早已无药可医了。

那人笑问,几分为我。

他缓缓道,一分为吾国,一分为君恩,一分为幼主,一分为道义,一分为黎民……

然,五分为你。

那人笑着,将手移开了。

他转过身去,张开双臂拥他入怀。

他倚在他怀中,说,是哪个要听我发几百个昼夜的牢骚。

他答,是我。

他又说,是哪个要与我生生世世长厢厮守。

他答,是我。

他又说,是哪个……

话还未问出口,他便将他拥得更紧了。

他答,是我,是我。

唇上忽而一热,正是怀中人的温度。他无声而忘情地回应着,似是恨不得一股脑地倾尽这二十余年的相思之苦。

良久,他问,现在时候到了吗。

怀中人点点头。

他说,那我们走吧。


这一觉他睡得极沉,再也未能醒来。

后来也是偶然听人说起,每逢清明,他的儿孙到他的坟前祭奠时,定要将酒水多添一份。有人询问原因,只说先父托梦,嘱咐要备两份的。说是一份予我,一份予他。

只是不知,这个“他”是何人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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